更新時間2013-8-23 11:20:47 字數：4388

下午三點，渾身披滿泥點的公交車發出一陣馬達的轟鳴，從車後噴出一股嗆人的濃煙，在卷起勢頭不亞於它的揚塵後，搖晃著車體咣當咣當地開走了。

在抹了一臉黃泥的車牌前站定的，只有一個一手拎著旅行包的少女而已。

包實在沈重，寬大的包帶給那只白皙的手勒出一條條通紅的印子。不過，不管當事人覺不覺的討厭，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她還得拽著另一件更加重要的行李。

“舒服點了？”

終於盼到米兒嘔吐停止，晴雨問她。

“……”

米兒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一挺身，直接向後栽過去。

“餵餵餵！！”

晴雨奮力拉住，萬分艱難地避免了兩人一起滾進溝裏的下場。

沒辦法，晴雨只好先用旅行包當凳子給米兒坐。嘖，回去又得洗。

只是坐公交而已。至於嘛。

坐在包上，米兒飄飄乎乎地環顧四周。

“……這是哪裏啊……”

無助的嘆問在坑窪石頭遍布的泥土公路上方飄蕩，掠過方圓幾公裏內雜草叢生不見半個人影的莊稼地，飛向遠處綿延不絕的丘陵餘脈。最終，當它淒婉地掛在茂密森林中某枯枝幹杈的時候，同伴終於前來匯合。

“……我又沒把你賣了。”

她們目前的所在地當然不是自己的學校，而是與R市相距超過一百公裏，坐火車要花將近兩個小時的M市。在又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到達市郊之後，遠處那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包便是她們最終目的地。

至於昨天晚上還坐在草皮上聊天，今天趁著學校開學前的最後一個雙休日跑到這窮鄉僻壤來的原因待會兒再說。先關註下這二位所在的環境。

M市與R市毗鄰，更靠近內陸。丘陵地貌延伸至此處接近尾聲，地勢放緩，向平原過渡。雖然仍屬溫帶季風氣候，空氣中已無海味，更多了一分黃土的燥熱。和姐妹城市R市不同，M市雖屬東部沿海地區，經濟卻不甚景氣。如果前者是由於自身的混亂拖了發展的後腿的話，這裏就是單純的蕭條造成了貧窮。

幾十年前的幻想家們註定要對現在的生活大失所望了。經歷了飛速發展，二十一世紀中葉的社會進入發展的平緩——甚至遲滯——時期。雖然智能電器早已不新鮮，機器人做家政漸成社會風尚，聯合收割機即將被更新更強更靈活的設備徹底淘汰，但是人類還遠沒有舒服到科幻電影吹噓的程度。滿載乘客的公交車依舊在公路上來往，農貿市場的生意依舊興隆，下班後著急回家照看小孩的父母們依舊行色匆匆。人們仍需為生存奮力工作，對物價的抱怨從來沒斷過。即使時代再進步，生活再改善，有些東西總是不變的。就算整個地球都包裹在現代化電子設備的塑料外殼裏面，人還是得靠一顆柔軟的心臟生活。

要不然，那也不算人類了。

然而即使如此，M市的蕭條也到了令人詫異的地步。乘公交從市區的火車站一路過來，人們木訥的緘默令米兒印象深刻。而此時此刻她身後雜草叢生的土地上，耕種的痕跡依稀可辨。放眼望去，撂荒的耕地大片大片地橫躺在驕陽下，一直通到她們目的地所在的山腳下。要是換做別的城市，哪怕是R市，這裏會成為各路開發商爭奪的目標。但是她們遭遇的現狀卻是幹等半小時，連輛出租車都沒碰著。

這是一座正在衰亡的城市。它曾經的鮮活因人的離去而幹涸。

由於等不到出租，米兒剛剛經歷今生所見的最為“激情”的公交車，接下來又必須面對有“史”以來最漫長的徒步跋涉。好在她只是沒被那樣顛過，實際不怎麽暈車，休息會兒就恢覆了。至於十幾裏的徒步行走，被平均分配在兩個小時內的話，也不是難以忍受的。

這種事兒，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休息一下吧。我走不動了。”

聽到米兒的抱怨，晴雨第二十一次放下包，讓米兒坐在上面。

“好了沒？”

“沒好！我的腿很疼，腿也酸死了！！”

米兒不爽地按揉自己酸痛的腳趾，等著晴雨像前幾次一樣溫吞吞地道歉。這家夥總是空半拍再回答，顯得有點呆，蠻好玩的。

可是這回她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動靜，忍不住偷看晴雨。

“謝……晴雨？”

“米兒，你要是不想去，就先回市區吧。找個酒店住下，明天我去找你。”

“怎麽突然……不是沒我不行嗎？！”

晴雨朝遠處的山林望了一眼：“感覺……你去不太合適。”

所以你要把我扔在半路？！

米兒霍然站起：“罷了！用不著激我！繼續走吧！”

“我沒激你。”有人朝她發火，晴雨也照樣一副溫吞水的模樣，“以你的體力，我怕你撐不住。”

看來玩過頭，被誤會了。米兒沒辦法解釋，唯有繼續拿後背對著晴雨，死撐怒氣沖沖。

“再說，我要你扮演名門閨秀，你不夠淑女。”

“餵，你！”

敢說老娘不淑女？！老娘比誰都淑女！老娘是淑女的祖宗！

米兒憤怒地轉身。

“……”木掉了。

晴雨一臉的了然，偷笑得正起勁呢。

“好啦別生氣啦。我說真的，昨晚上跟你講的東西，你到底記沒記到腦子裏啊。”

與其定義為生氣，倒不如說是自尊心受到打擊導致脫力。米兒隨口答道：“我忘了。”

“是嗎？”

微笑似乎定格了。晴雨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變化。

米兒也是個敏感的人，立即察覺到了。她趕緊搜索大腦，這才發現……

什麽……來著？！

正是先於自己發覺這一點，晴雨才會突然正經起來？

而且照她的態度，絕對不會讓米兒蒙混過關。畢竟她們不是來度假的。

米兒趕緊搜刮每一個腦細胞，然而此時此刻，首先闖入腦海的卻是——

“噢耶耶耶耶耶！！！”

真的有！真的有！

傳說中的公會，無數奇幻小說描述過的夢幻職業。身披鎧甲，腰跨長劍，縱馬馳騁於廣闊的天地。或護送商旅，穿越大漠腹地；或單槍匹馬，追逐絢麗的夕陽。最不濟也是戰死沙場，成就一段傳奇。古堡、山洞、地底、密林，無數的寶藏等待發掘。暢快，豪放，驚奇，刺激，生命充斥絢麗的色彩。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無人可以阻攔。自由是那個職業的代名詞，他們是最自由的人！

“餵餵！醒醒啊！振作點！”晴雨大力搖晃米兒的肩膀。

“………嗯？我怎麽了……剛才的時候？”米兒茫然環顧四周。當然，入眼的景色是毫無景色可言的空曠操場。

“你忘記呼吸，大腦缺氧了。”

“嘿嘿……抱歉……”米兒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順便摸摸頸骨。太好了，還沒斷。

然後立馬撲向晴雨：“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我，我說了什麽……”

晴雨之所以結巴，一定因為米兒迸射出燃之火花的雙眼實在太過駭人了。

“公會啊！”

“公會？”

“就是那個……”舌尖效應大發作，米兒憋得滿臉通紅，“……‘人力派遣公司’！對吧？”

“哦。你指荒神學院啊。”

荒神學院，大型中介式人力派遣公司，總部設在R市。業務方面**白道均有涉及，實力強大。為了隱藏真實面目，對外宣稱課外輔導學校並開設相應課程，在普通民眾中也享有一定的聲譽。

員工中異類占據高比例一直是荒神的特色跟傳統。在阿納維，它使得為數不少的異類得以安身立命。晴雨便隸屬於它，並通過這個強大的組織承認她對T中的控制權來確保她的權益。

對於異類，晴雨是T中的所有者。但是她也是要交學費的。

“任務？！什麽任務？！”米兒拼了命地搖尾巴——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能去嗎？！”

“我剛才不告訴你了嗎？！”

好不容易把米兒從身上揪下來，晴雨的嘆息包含高濃度的忍無可忍。米兒現在想想，大概那時候晴雨就在懷疑她能不能勝任了。

晴雨的解釋很細致，也不長。簡單說來，就是一個叫祁京雅的少女雇她冒充自己，去位於M市市郊的老家參加家族會議，領回屬於她的一份遺產。傭金要等著回來拿遺產交換。

“祁京雅是位千金小姐。相貌可以作假，氣質可難了。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假冒她，我來充當祁京雅的好友，與你一同前去。”

晴雨的語氣讓整件事乍聽上去理所當然。

“她怎麽自己不去？”米兒說，“拿遺產交換傭金，她不怕你跑了？反過來，如果遺產不足以支付傭金，她穩賠啊。”

“遺產不一定是錢。可能是物件、手稿，人也說不定哦。旁人看來一文不值的東西，對自己確是無價之寶。”

說的也是。

“不過我個人認為，遺產還是錢。”

“哈？！”米兒沒見過能這麽若無其事地推翻自己觀點的，“可是你剛才……”

“怎麽了？”晴雨一臉清澈見底的不解。

米兒頓時有點脫力。

“好吧。難道是大把的鈔票？”

“也許吧。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珍貴的物件的可能性比較高。雖然是東西，看重的仍然是它的金錢價值。”

原來如此。米兒的擔心依舊成立。

“這不又回來了？”米兒不解，“雖然換算到具體的金額可能會有出入，可遇到懂的人也能估算個八九不離十。如果她付的傭金比遺產的價值小，你完全可以把那東西占為己有啊。反正你剛才說了，她也不知道遺產究竟是什麽。到底怎麽回事，你沒問個清楚？”

“她不肯透露詳情。”晴雨告訴米兒她甚至對那女的使用了強硬的手段，依然一無所獲。然後丟給米兒一個眼神。

你還不明白？

米兒看懂了晴雨的意思，卻得不出答案。眼前的狀況雖然奇怪，但似乎並不足以左右她們的選擇。一句“沒什麽”完全可以敷衍。然而，同時她又感覺到些許端倪，像棉花坐墊裏微微露頭的尖刺，無法忽視，也挑不出來。

她不甘心搖搖頭了事。

那東西不方便攜帶？不容易脫手？荒神不允許它的雇員公然毀約？

是嗎？還是不是？

到底……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

米兒重覆時隔十五小時的苦思冥想。

還記得當時不得不請教晴雨，得到的答案簡單到現在只能想起“啥？！這都算？！”的感覺。

米兒偷瞄晴雨一眼。

如果回答錯誤，她真的會把自己丟下。

快想啊。

與剛下公交車相比，影子拉長近一半。

晴雨看手表：“快點。請柬要求我們四點鐘之前到山腳下的涼亭集合，然後集體到老宅去。”

“她自己不去。”

“嗯？”

“那個委托人自己不去，找他人代替。這就是問題所在。”

情願出錢雇人，甚至不惜冒遺產被奪走的風險也不願意親自赴宴。而且被問也不肯說出理由的原因，不用說也能猜到。那必然嚴重到沒人敢接這個任務。

破綻本身就是破綻。

不是為了消除危險，而是以遺產被奪走的代價，賭上一把。

話說回來，如果自己想去也用不著找人力派遣公司。因為這個就把漏洞忽略掉的大傻瓜說不定還真有。

米兒露出勝利的笑容：“AmIright？”

“嗯。”晴雨肯定地點點頭，可是仍然很困惑。

“呃……”米兒也跟著心虛了，“不，不對嗎？”

“對。可是……”

恍然大悟來得太晚了。

“沒事！沒事啦！！”米兒一把拎起旅行包，大踏步前進，“快點走，不然來不及了！”

“等會兒！”晴雨一把拉住米兒的胳膊，註意力狠狠戳在米兒那張滴著冷汗的笑臉上。

“你該不會……真忘了吧？！”

“哈哈哈……天氣不錯，不是嗎……”

晴雨拼命忍住扶額嘆息的沖動，伸手狠狠彈了下米兒的腦門。

當然，狠狠只是彈之前。晴雨收了力道，米兒只覺得有點暈。

“痛！”

晴雨忍了沒忍住：“該。”

“昨天就想錯方向，今天又瞎猜我的意思。”

“那，那你什麽意思嘛！”

“……”

晴雨閉上眼睛免得翻白眼這樣不雅的行為大白於天下。至於嘆氣，那完全是無意識的。

“我送你去市區。走了。”

“等等！等等！”米兒趕緊拖住晴雨的手臂，“我開玩笑的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

“真的！！”米兒的腦袋點得像個橫向放置的撥浪鼓。

然後再度奪回旅行包，以全新的笑容面向對方。

“放心吧。東西我都背熟了。危險什麽的，不是有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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